2004.03.08 中國時報
選舉總是會變成愛國文化戰爭
南方朔


就在台灣大選已到了倒數計時的此刻,比台灣投票早了六天的俄羅斯大選,以及比台灣晚了八個月的美國大選,也都同樣進入了不同階段的亢奮點。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乃是毫無例外,每個國家盡心竭智,繞來繞去在玩的,都是所謂愛國者的「文化戰爭」遊戲。

符號語言學巧扮政治魔法師


而這種情況的形成,的確也反映出民主競爭背後的一些本質。那就是儘管無人可以懷疑民主的終極價值,但它在競爭過程中,愈是無所忌憚的展開這種愛國者的文化戰爭操作的,就愈容易喚起人們意識底層的某些東西,而使自己幫自己貼上愛國者的標籤。而也正因如此,近代的選舉早已不再具有公共論壇的特性,而毋寧更成了語言、符號、文化意象的操作遊戲。政治已無需政治識見,更需要的是符號語言學裡的魔法師。

就以美國為例吧!最近民主「超級星期二」的十個州初選已告落幕,聯邦參議員凱瑞已正式成為民主黨的候選人與爭取連任的布希總統對壘。而就在兩軍陣勢已排開的此刻,美國國內眾多的輿論中,或許以《華盛頓郵報》上,梅耶森(Harold Myerson)所做的觀察評論最為尖銳而準確。他這樣指出:

─「這乃是布希家族競選,當他們落後時的處理方式:立刻把我們拖進文化戰爭中。在一九八八年老布希落後於杜凱吉斯時,他立即在罪犯霍頓的題目上大做文章,宣示他的愛國效忠,當二○○○年冬天,共和黨初選,小布希落後於麥坎,他就前往右派大本營的鮑伯瓊斯大學,與南方白人老右派勢力結盟。而今布希總統落後於凱瑞,於是,突然之間,一張被修改了的,顯示凱瑞與珍芳達並列的照片,以及關於凱瑞婚外情的莫須有新聞,即出現在網際網路以及梅鐸旗下媒體的謠言攻勢中。父子同路,有上次的選舉策士艾瓦特,就有這次的策士羅夫。在美國政治上,沒有人比他們更會到處亂潑髒水的了!」

若對近年來美國選舉文化的變遷有理解,當會知道所謂的「負面競選術」這個專有名詞,可以說正式始於一九八八年之役。老布希在策士艾瓦特獻計之下,以犯罪和燒國旗為題,大打愛國者的文化戰爭牌,使得語言笨拙的杜凱吉斯完全無力招架,杜凱吉斯原來領先超過十五個百分點的明顯優勢,因而全部失去。這是全球民主國家罕見的「U型大逆轉」,它也首次證明了,選舉時只要敢不擇手段,的確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而美國今年選舉的「文化戰爭牌」,目前已開始浮現。那就是要把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問題當做主打的題目。眾所週知,同性戀在任何社會都是少數,這種題目所涉及的價值乃是「民主制度下的包容」,而不宜用「多數同意」的方式來決定。最近幾個月裡,美國已有數州及最高法院對這個問題做出進步的裁定。顯露出美國開放價值的可貴。而今大選在前,布希總統在策士羅夫獻計下,決定以「保護婚姻制度」為名,主張要將此事以修憲的方式來處理。這實在是非常聰明語言切割魔法。因為一下子就把自己切到了愛國愛家以及保護社會及婚姻制度這個比較大塊的一邊,而讓對手變成不愛國、不愛家庭、不保障婚姻及生育制度、只愛同性戀的小塊那一邊。政治的語言及符號操弄魔法,其奧妙在於切割術,它必須藉著語言概念的模糊與糾纏。

以二分法進佔有利的位置

在不可切割處,用簡單的兩分法把人群切成兩塊,大塊的自己拿,小塊的丟給別人。而就在這樣的兩分法切割裡,民主制度更高尚的「包容」這種品質也就被「多數」所抹消。美國民主可以變得更好的可能性也因而失去。

目前美國大選已正式兩軍對壘,有關同性戀婚姻合法化問題入憲,乃是眾多語言符號魔法式操作的一環而已,類似的操作仍多,不容一一舉述。但單單由同性戀婚姻入憲這個題目,即可看出語言符號操弄的重要。當代民主政治,無論參與者或選民,面對這種時代的到來,符號語意學已似乎愈來愈成為一種公民必備的條件。當代法國學者布希亞曾經指出過,目前這個時代,一切問題的實體意義已不再重要,符號的交換已成了最大的意義。政治由「公共論壇」往「符號語言魔法」的方向移動,難道真是一種注定?

美國大選的符號語言操作,目前仍在進行中,更多的魔法必將陸續出現。而由俄羅斯大選,它那種更赤裸的操作,也同樣值得注意。

我們都知道,俄羅斯自戈巴契夫開始,即開始進入國家持續癱瘓瓦解的階段,在葉爾欽將近八年的任期內,解體更甚。而最可疑的,乃是他以「私有化」為名,將大量的國家公司以低報資產的方式,私相授受給了親信,使得俄國在數夕之間即產生許多個全球排名一百大之內的富豪。這是個龐大的貪瀆濫權共犯結構。它使得國家財富日益被那少數人所獨佔,俄國國民及政府反而更趨窮困。當時葉爾辛由於民怨日升而提前宣佈辭職下台,而培植普丁為接班人,交換條件即是普丁掌權後,不得對葉爾辛的家人及親信進行整肅清算。

簡化暴露民主最致命缺點

因此,做為葉爾辛指定接班人的普丁,乃是這個共犯結構的圖謀與利益接收人,這也是過去三年半裡,這個結構都一切如常的原因。但到了今年大選,一方面由於它的內部出現新的金權與政權的摩擦,另方面也是普丁為了刺激人心已死的俄國,再加上要奪取那個金權結構的勢力。於是,整肅清算的動作即告開始,金權大亨們或者被捕、或者即紛紛逃亡外國避難。由於普丁的出手,這個動作本身即撇清了他和那個結構的共犯關係,而他立即佔用那些大亨所擁有的媒體帝國的權力。也就在這樣的盲點下,成了正當順理之事。這次俄國大選,儘管號稱有六個候選人,但事實上,則是另外五個候選人幾乎都等於不存在。媒體在受到威脅或自己打打算盤,權衡利弊得失後,都成了普丁絕對忠貞的助選員。而透過這樣的權力操作及因此而形成的思考語境,俄羅斯過去和現在的一切,好像都和普丁脫離了關係。尤其是他在大選前不久撤換總理及內閣,讓他和過去完全被切割了開來,這乃是權力操作最高明的切割魔法。由於司掌切割刀的普丁眼明手快,用簡單的邏輯把刀切下去,人們縱使要說明他和那個共犯結構的關係與過去的默契,以及後來的摩擦,再到最後他完全佔用那個結構的利益,也因為這整個故事太過複雜,而不能和他一刀切的簡單來相提並論。符號、語言、以及更赤裸的權力操作,它之所以能成功,乃是它把不能簡化的複雜問題用切割刀變成簡單,由於簡單才更符合多數簡單的心靈。這也顯露出民主有千萬種優點,但「簡化」卻也是它最致命的弱點。它使得複雜世界、複雜因果,必須用複雜思維與手段始能解決的難題,變得終究不可能解決,而愈到後來,乾脆政治被語言魔法師取代,用愛國者的文化戰爭遊戲來解決。一句「邪惡軸心」,音韻鏗鏘,而且還有隱喻的同韻,可以讓人立即欣然接受,但就在這樣的語言標籤裡,複雜問題的歷史因果,以及原本理應採取的複雜方式,也就被抹掉了。問題只在於,符號語言的魔法切割,在它不斷切出兩塊兩塊的簡單過程裡,由於它終究不能真的解決複雜的問題,最後難免在這種愛國者的文化戰爭遊戲之後,讓對內對外的難題用最根本的實力來解決。民主與和諧之間,民主與和平之間,永遠畫不成等號關係。這已不只是理論上存在的問題而已,人類所做出來的民主史也證明了這個令人惘然的結果。而它並沒有更好的解答。

選舉語言充斥奸巧的切割

由目前各國不同的表現,都顯示出選舉總是會變成愛國文化戰爭這種新遊戲,而符號語言魔法師的切割刀,總是會劃出各式各樣隨意但又不那麼真切,卻又彷彿像真的一樣的切割線,而人們則圍著切割線的兩邊,或者起舞,或者叫罵,以及用糞桶互擲。稍早前,美國《紐約時報》有鑒於當今的選舉語言和動作有太多「奸巧的切割」(Tricky distinction),因而期望一切能就事論事。這當然是一種洞察,但舉世滔滔,符號語言學早已取代了政治學,所謂的「就事論事」,可能早已成了永遠揮別的鄉愁,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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